第二天,孙权去世。孙弘向来与诸葛恪不和,害怕被诸葛恪整治,不公开孙权已死的音讯,想假传诏命除掉诸葛恪。孙峻将这一阴谋报告了诸葛恪,诸葛恪以请孙弘商议事务为由,在座中诛杀了孙弘,于是发丧并制定丧服。他给他的弟弟公安郡督诸葛融写信说:“本月一十六日乙未,大行皇帝舍弃天下,举国臣民,没有不伤悼的。至于我们父子兄弟,都受到特殊的大恩,不只是一般的臣民,因此悲恸至深,心肝欲裂。皇太子在丁酉日登帝位,悲喜交集,不知所措。我身受遗命,辅佐幼主,自己心中揣测,资质才能比不上博陆侯霍光却担负周公辅周成王般的重托,害怕辱没了叔父诸葛丞相辅蜀汉的榜样,唯恐有损先帝托付的英明,因此忧惧惭愧,心中惶惶不安,思考极多而纷繁。况且老百姓憎恶官吏,一举一动都被注视,哪个时刻能忽视呢?如今我以愚顽驽钝的资质,却身处太保太傅的高位,艰难很多而智慧很少,责任重大而计谋浅薄,谁可作为依靠呢?近观汉代,燕王旦和鄂邑盖主相勾结,发生了上官父子等人图谋叛逆的事,我现在自身就处在这样的处境中,哪敢安逸啊?又,弟所处的地方,与敌人犬牙相错,应在这时整顿军备,督促将士,警惕防备不寻常的事情发生,想着虽有万死之险,也不能有一点顾惜自己的生命,用以报效朝廷,不要忝辱祖先。又,诸将守备,各有自己负责的疆界,还担心敌人获悉皇帝驾崩,会肆意侵扰。边防城镇的各个机构,已经另外下达了约束之令,所统领的将官,不得擅自离开防守地域,私自前来赴丧。虽怀着悲痛不忍的心情,国家公务必须放在私情之上,要像伯禽担负军务镇守边防那样,如果违背,就不只是小事了。要通过严格要求亲近的人来匡正关系疏远的人,这是古人明白告诫的。”诸葛恪重新拜为太傅。于是废除了对臣下的监察刺探,不再设校事官,免去拖欠的债务,除去关卡征收的税款,凡事都以施恩泽为主,人民没有不欢喜的。诸葛恪每次出入朝廷,老百姓都伸着脖子,想看看他的仪容。
初,权黄龙元年迁都建业,二年筑东兴堤遏湖水。后征淮南,败以内船,由是废不复修。恪以建兴元年十月会众于东兴,更作大堤,左右结山侠筑两城,各留千人,使全端、留略守之,引军而还。魏以吴军入其疆土,耻于受侮,命大将胡遵、诸葛诞等率众七万,欲攻围两坞,图坏堤遏。恪兴军四万,晨夜赴救。遵等敕其诸军作浮桥度,陈于堤上,分兵攻两城。城在高峻,不可卒拔。恪遣将军留赞、吕据、唐咨、丁奉为前部。时天寒雪,魏诸将会饮,见赞等兵少,而解置铠甲,不持矛戟。但兜鍪刀楯,倮身缘遏,大笑之,不即严兵。兵得上,便鼓噪乱斫。魏军惊扰散走,争渡浮桥,桥坏绝,自投于水,更相蹈藉。乐安太守桓嘉等同时并没,死者数万。故叛将韩综为魏前军督,亦斩之。获车乘牛马驴骡各数千,资器山积,振旅而归。进封恪阳都侯,加荆扬州牧,督中外诸军事,赐金一百斤,马二百匹,缯布各万匹。
当初,孙权在黄龙元年把国都迁到建业,黄龙二年,修筑了东兴堤遏制巢湖水势。后来出征淮南,失败后把战船停泊在湖中,因此废置了东兴堤,不再修整。诸葛恪在建兴元年十月在东兴聚集民众,重新修筑大堤,左右依傍山势筑起两个相望的城堡,每个城堡留一千人,命令全端、留略分别守卫,自己率军返回。魏国认为吴军侵入他们的疆土,为遭受欺侮而感到耻辱,就命令大将胡遵、诸葛诞等人统率军队七万人,想围攻两处城堡,企图毁掉堤防。诸葛恪发兵四万人,日夜兼程奔赴援救。胡遵等人命令部属架起浮桥过渡,布阵于东兴堤上,分兵力攻打两处城堡。城堡在地势高峻之处,难以一下子攻克。诸葛恪派遣将军留赞、吕据、唐咨、丁奉作为先头部队。当时天寒下雪,魏国众将聚在一起喝酒,看到留赞等人带的兵少,并且脱去铠甲,也不拿矛戟,仅仅载个头盔,拿着短刀盾牌,裸身攀登堤岸,就大声嘲笑他们,而不立即排布兵阵。吴国军队得以冲上堤岸,就呐喊着挥刀乱砍。魏军惊慌扰乱而四散奔逃,争挤着抢渡浮桥,浮桥挤坏断裂,兵卒纷纷跳入水中,互相践踏。乐安太守桓嘉等人同时与众兵卒落水淹死,死去的有数万人。过去的叛将韩综当上了魏军前部督将,也被杀死。吴军缴获车辆、牛马、驴骡各数千,物资器械堆积如山,军威大振而归。皇上晋封诸葛恪为阳都侯,加授荆州、扬州州牧,总督内外诸军事务,赏赐金一百斤,马二百匹,丝绸、麻布各一万匹。
恪遂有轻敌之心,以十二月战克,明年春,复欲出军。 诸大臣以为数出罢劳,同辞谏恪,恪不听。中散大夫蒋延或以固争,扶出。
诸葛恪于是产生了轻敌之心,因为这次十二月战斗得胜,第二年春季,又想出征。众大臣认为频繁出征,军众疲劳,都劝谏诸葛恪,诸葛恪不听从。中散大夫蒋延因为坚持谏争,被挟持出去。
恪乃著论请众意曰:“夫天无二日,土无二王,王者不务兼并天下而欲垂祚后世,古今未之有也。昔战国之时,诸侯自恃兵强地广,互有救援,谓此足以传世,人莫能危。恣情从怀,惮于劳苦,使秦渐得自大,遂以并之,此既然矣。近者刘景升在荆州,有众十万,财谷如山,不及曹操尚微,与之力竞,坐观其强大,吞灭诸袁。北方都定之后,操率三十万众来向荆州,当时虽有智者,不能复为画计,于是景升儿子,交臂请降,遂为囚虏。凡敌国欲相吞,即仇雠欲相除也。有仇而长之,祸不在己,则在后人,不可不为远虑也。昔伍子胥曰:‘越十年生聚,十年教训,二十年之外,吴其为沼乎!’夫差自恃强大,闻此邈然,是以诛子胥而无备越之心,至于临败悔之,岂有及乎?越小于吴,尚为吴祸,况其强大者邪?昔秦但得关西耳,尚以并吞六国,今贼皆得秦、赵、韩、魏、燕、齐九州之地,地悉戎马之乡,士林之薮。今以魏比古之秦,土地数倍;以吴与蜀比古六国,不能半之。然今所以能敌之,但以操时兵众,于今适尽,而后生者未悉长大,正是贼衰少未盛之时。加司马懿先诛王凌,续自陨毙,其子幼弱,而专彼大任,虽有智计之士,未得施用。当今伐之,是其厄会。圣人急于趋时,诚谓今日。若顺众人之情,怀偷安之计,以为长江之险可以传世,不论魏之终始,而以今日遂轻其后,此吾所以长叹息者也。自古以来,务在产育,今者贼民岁月繁滋,但以尚小,未可得用耳。若复十数年后,其众必倍于今,而国家劲兵之地,皆已空尽,唯有此见众可以定事。若不早用之,端坐使老,复十数年,略当损半,而见子弟数不足言。若贼众一倍,而我兵损半,虽复使伊、管图之,未可如何。今不达远虑者,必以此言为迂。夫祸难未至而豫忧虑,此固众人之所迂也。及于难至,然后顿颡,虽有智者,又不能图。此乃古今所病,非独一时。昔吴始以伍员为迂,故难至而不可救。刘景升不能虑十年之后,故无以诒其子孙。今恪无具臣之才,而受大吴萧、霍之任,智与众同,思不经远,若不及今日为国斥境,俯仰年老,而仇敌更强,欲刎颈谢责,宁有补邪?今闻众人或以百姓尚贫,欲务闲息,此不知虑其大危,而爱其小勤者也。昔汉祖幸已自有三秦之地,何不闭关守险,以自娱乐,空出攻楚,身被创痍,介冑生虮虱,将士厌困苦,岂甘锋刃而忘安宁哉?虑于长久不得两存者耳!每览荆邯说公孙述以进取之图,近见家叔父表陈与贼争竞之计,未尝不喟然叹息也。夙夜反侧,所虑如此,故聊疏愚言,以达二三君子之末。若一朝陨殁,志画不立,贵令来世知我所忧,可思于后。”众皆以恪此论欲必为之辞,然莫敢复难。
诸葛恪于是撰文晓谕众人说:“天上没有两个太阳,大地不容两个帝王,身为帝王不致力于统一天下而想要延续帝王伟业,从古至今都没有过。从前战国时期,各国诸侯各自依仗着兵强地广,遇事互相救援,认为这样足可以使国祚代代相传,世上没有人能使他们国势倾危。他们放纵享乐,害怕劳苦,使秦国逐渐自己强大,终于吞并了各国,这是既成的历史事实啊。近代刘景升据有荆州,拥有军众十万,钱财粮谷堆积如山,不趁着曹操势力微薄时与他全力竞争,而坐视他强大起来,吞并消灭了袁绍、袁术等人。北方完全平定后,曹操率领三十万人马来进攻荆州,当时即使有智谋之士,也已经不可能再替他谋划守御了,于是刘景升的儿子,只得反绑着请求投降,终于成了俘虏。凡互为敌对的两个国家想互相吞并,也就是两个仇敌想要相互消灭。存在仇敌而任其壮大,祸患不发生在自己身上,就会发生在后代身上,不可不为此而深谋远虑啊!从前伍子胥说:‘越国用十年生育、集聚,用十年教养、训练,二十年以后,吴国恐怕会沦废为池沼了!’夫差自己依仗强大,听了这番话极为轻视,还因此逼死伍子胥,并毫无防范越国的戒心。一直到临近灭国才悔悟,哪里还来得及呢?越国小于吴国,尚且成了吴国的祸患,何况那些强大的敌国呢?从前秦国只不过拥有函谷关以西的地方而已,尚且凭这么小的地方并吞了其余六国,如今曹贼得到了战国时秦、赵、韩、魏、燕、齐诸国拥有的九州之地,这些地方都是出产战马的地域,又是人才会聚的地方。现在以魏国对比古代的秦国,土地多出数倍;而以吴国和蜀国对比古代的六国,加起来还没有从前六国的一半大。然而如今吴国之所以能与魏国匹敌,只是因为曹操年代的兵卒,到现在正好耗尽了,而后一辈没有全都长大,正是敌军力量弱小未盛的时候。加上司马懿先是灭掉王凌,接着自己死去,他的儿子还年轻不成熟,而独自担负这个重任;虽然也有智谋之士,但没有得到使用。当今征伐魏国,正是他们处于困厄的时机。圣人迫切地追寻的时机,的确就是今天这种时机。如果顺随众人的意愿,怀着苟且偷安的打算,以为凭借长江天险可以延续帝王事业,不全面地考虑魏国形势,而只看着目前没有威胁就忽略它以后的变化,这就是使我长叹不已的原因啊。自古以来,各国都致力于生产、繁育,如今敌国民众年复一年地繁衍滋长,只因人丁幼小,不可能得以使用而已。如果再过十多年以后,他们的兵员一定比今天多一倍,而我们国内拥有劲兵的地区,都已经耗尽空虚,只有这些现有的兵员可以成就大事业。若不趁早使用他们,空坐着看着他们变老,再过十多年,大约会损缺半数,而现有的后继兵卒数目太少是不值得一说的。倘若敌兵的数量增添一倍,我军兵员损缺一半,即使再有伊尹、管仲一类的贤良谋划,也不能怎样有所作为了。如今不通达远虑的人,一定以为这番话迂腐。祸难没有临头就事先忧虑,这本是众人所认为迂腐的原因啊。等到大难临头,然后磕头求助,即使有聪明人,也不能谋划什么了。这是自古以来的致命的弊病,不只是一时存在的。从前吴王夫差起初认为伍子胥迂腐,所以到大难临头时就不可挽救。刘景升没能估量十年之后的形势,所以没有什么遗留给他的子孙。现在我诸葛恪没有具备一般臣子的才智,而身负大吴国萧何、霍光般的重大责任,我的智力与众人相等,谋虑也不深远,如果不趁今日为国家开拓疆域,很快即将年老,而仇敌将更加强大,到那时即使想乞求自杀请罪,难道能有什么补益吗?现在众臣中有人说老百姓还穷,想要致力于休养繁育,这是不懂得忧虑他们的大危险,而怜惜他们的小小劳苦啊。从前汉高祖有幸已拥有三秦的地盘,为什么不紧闭关隘、扼守险要,以让自己贪图娱乐呢?倾国而出攻打西楚,身受创伤,披戴在身的盔甲生了虱子,将士们饱受困苦,难道是甘于身当锋刃而心中没有想到要安宁吗?只不过是顾虑到长久地相持之中,楚汉不可能并存罢了!我每当看到从前荆邯劝说公孙述出兵进取的谋略,眼下又见到我家叔父奏陈与敌贼争夺的计划,未曾不深深长叹啊。日夜反复思考,所忧虑的就是这些,所以姑且逐一陈述浅见,作为对诸位君子的答复。如果我一旦死去,志略谋划不能施展,谨望后代懂得我的忧虑,可在后世发人思考。”众人都知道诸葛恪这番话,意在坚持出征,然而没有谁敢再反驳。
丹杨太守聂友素与恪善,书谏恪曰:“大行皇帝本有遏东关之计,计未施行。今公辅赞大业,成先帝之志,寇远自送,将士凭赖威德,出身用命,一旦有非常之功,岂非宗庙神灵社稷之福邪!宜且案兵养锐,观衅而动。今乘此势,欲复大出,天时未可。而苟任盛意,私心以为不安。”恪题论后,为书答友曰:“足下虽有自然之理,然未见大数。熟省此论,可以开悟矣。”于是违众出军,大发州郡二十万众,百姓骚动,始失人心。
丹杨太守聂友向来与诸葛恪相好,上书劝谏诸葛恪说:“大行皇帝本有在东关建立屏障的计划,只是计划没有来得及实行。现在您辅助帝王的伟大事业,完成了先帝的遗志,贼寇远来,自行送死,将士们依赖威德,舍身忘死地报效大命,一时间建立了显赫大功,这难道不是祖先、国家的福气吗!应该暂且休兵养锐,看到有利的时机再行动。现在乘着这次获胜的势头,想再次大举出兵,时机不许可。而如果专凭意气行事,我心中深感不安。”诸葛恪在上面那篇文章的后面又写了这样几句话,作为回信答复聂友说:“您说的虽然符合人情常理,然而没有认识到时势大局。周详地审察理解我的这篇文章,是可以省悟的。”于是违背大家的意愿出兵,大规模地征发各州、郡二十万人,致使百姓骚动,开始失掉人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