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子有言“科举之学,不患妨功,但患夺志”盖学者之始业于制举之
程子有言:“科举之学,不患妨功,但患夺志。”盖学者之始业于制举之文也,未尝不稽经辨义,求肖于圣人之言,以得有司之一当。其志犹射者之在鹄,无恶于君子也。其后熏心仕宦,外以印绶餍其心目,内习一切苟得之术。犹挟寸饵以钓巨鱼,既得则并其纶竿而弃之。曩时稽经辨义之志,乃大为累累若若者之所夺。此先儒所用为慨然也。
通州孙鼎庵先生,阜学而绩文。其于“六经”之蕴,百氏精义之说,亦既轹其庭而据其席矣。乃屡应举而不售,十进于省试,五上于春官,仅而得偿,一似汲汲于科举者。及其既得,则绝意仕宦,去之惟恐凂焉。其所求者,正鹄反身之道;而所弃者,纷华溺心之场。是岂非志定不夺之君子,轶于末流万万者哉?人之意量相去,什佰千万,至不齐也。钧是试于科目也,或争荣一时,偷以攫取富贵;或谋虑深远,为积累无穷之计。各蓄所怀,若背驰焉。先生之先人自高祖以下,两世成名进士,官中外各有声。先生念非发愤特达,则无以趾前美而启后光。于是既自绳于学,复笃敕其子。先日出而兴,后鸡鸣而息。寝有诫,食有警。迨甲午岁与嗣君兰检学士同举于乡,而刻厉不改。既而学士官词曹,屡操文柄,门下士以百数,而先生犹不改。又数年,以甲辰得隽礼部,投绂归去,高卧林下,宜可少弛矣。而自绳以课孙者,卒帅初而不改。窥其意,以为不得有司者之甄采,终无以验吾学之果成与否。而子弟少年桀骜之气,非绳之以帖括繁重之业,终无以内于程范,而上绍累叶诗书之泽。于此见先生之意量为何如?岂与夫寻常试于科目者比并而论短长哉!
今年十月,为先生六十生日。同人各为祝诗,汇书成帙,属国藩序其端。余与学士同登乙科,又忝翰林后辈,幼承庭训,闻家大人之论,急于科举而淡于仕宦者,又与先生之识趣相类。故掇其大者著于篇,冀以博长者之欢娱。若其刑于家而式于乡,醇德穆行,所以昭令问而膺多福者,杂见于同人诗歌中,非甚绪要,遂不及云。
善化夏母杨宜人墓志铭
宜人,宁乡县学士杨君开梅之孙,处士应灼之女,善化赠奉直大夫夏君讳某之子妇,赠奉直大夫讳某之配也。宜人在家,则温恭孝岂,偏获于亲,择所宜归,莫良夏氏。既归,事舅赠君及姑刘太宜人,逆志而筹之,未命而赴之。甘旨之调,不躬不进。赠君前所配黄宜人者已早卒,仅遗一女。有兄与嫂亦卒,遗三子。赠君又仍岁多病,家无巨细,壹委宜人。宜人共洁祭祀,斟药礼医,裁赢补绌,公私井井。视前女如己女,不敢毫末替焉;视己子如从子,不敢毫末加焉。督诸子之学,日省而月稽。师塾之馔,丰倍其室。就试于有司,出必戒,反必诘。其见录也,悦而不溢;其黜也,敕而不怒。以是诸子皆底于成。道光十七年,次子家泰举于乡。又三年庚子,长子家鼎举焉。又三年癸卯,季子家升继之。又二年乙巳,家泰登名于礼部,主政于吏部。值皇太后七十圣节,天子大孝锡类,遂得覃恩褒封两世。而家鼎亦以是年充景山官学教习。盖自赠君之殁,至是二十年,中间郡县行省之试获隽者,无岁无人,而婚嫁丧纪之役,亦荐至不绝。皆宜人一心营治,而亦以劳肄甚矣。道光二十六年八月十九日以疾卒,春秋六十有八,即以其年十二月某日葬于宁乡黄花塘凤形山之阳。有子男六人:长、次即家鼎、家泰;又次家豫,太学生;又次家谦,早卒;又次即家升也;又次家贲,出嗣从祖兄弟万程后。女二人:长适蒋,前卒;次适侯。孙男十二,降服孙二人,孙女八,曾孙女二人。宜人宽仁周挚,救困如焚,深达大义,不徇私爱。疾笃,顾言曰:“寄语鼎儿、泰儿,努力当官,无以家为念。”以二子时在京师也。将奔丧,以铭属国藩。越二年乃铭之,而追内诸幽。
铭曰:杞恪宾周,别氏维夏。承馥远牟,踵兴达者。宛宛女宗,亦大其闾。迪将多子,并骋天衢。诸孤遗经,廿年手泽。彯其群起,下报我特。报以吾职,不告实劳。职之靡负,厥伐斯高。镌于乐石,千世其牢。
江岷樵之父母寿序
道光二十有九年春正月,吾友江君岷樵以县令之官浙江。将行,告别于常所交知,其色若歉焉内疚。或问之曰:“得百里而长之,以子之才,行子之志,天下之至裕也;吴越湖山,天下之至怡也。而子歉焉疚者,何也?”岷樵曰:“古者学而入官,非以官学也。吾智术短浅,无以泽人,一负疚。吾父今岁年齿七十,吾母六十七矣,舍晨昏之养,而从事簿书;其或不职,又诒之羞,二负疚。抱此二者,吾奚以自克?”于是交知感其意,既以言赠别,又别为歌诗,致祝于封翁一峰先生与陈太孺人,愿长者眉寿无替,以尉荐游子孺慕之心。既编次成册,乃属国藩序其端。
盖先生之少,则贫乏甚矣。无田以为赖,乃授徒而内其执贽之仪。口敝而手疲,昕警而夕戒。终岁之入,以十之六仰事堂上,而中分其四,半以为俯畜之需,半以急乡里之义。举邑中立宾兴会,以赡寒士省试之资,行乡约以歼妖贼之反侧,皆先生发之。其赴义也,蹈人之所不敢为;而其自奉也,极世之所不能堪。太孺人承阙缉匮,壹秉夫志。或累岁食粥,而舅姑甘旨甚渥也。国藩与岷樵知好以来,为余称述者数数矣。人情莫不耽逸而恶劳,饕富贵而羞贫贱。至学道之君子不然:或忍饥甘冻,窭于原颜,而其中坦然有以自愉;或峨冠曳绶,呵前卫后,而忧思辗转,若旦夕不能自安者。彼各有其志也。南面而君一邑,息动而雷震,颐指而风行。仆从一怒,百姓重足。识者固当自惕,不当自憙。而浙水东西,自辛壬海上之役,创夷未复。有司者又刮其脂而吮其血,譬若医者抚积瘵之人,有不蹙而思所振之,岂情也哉?岷樵自被命以后,诹贤而访友,思其不逮而虞其堕职,惴惴焉内疚无已。此与先生之安贫自乐,其志趣同耶?否耶?吾闻岷樵之需次入京师也,先生属曰:“吾不愿女以美官博封诰,无使百姓唾骂吾夫妇足矣。”于此,见君子之教子,视世俗相去何如?而岷樵所以娱亲而养志者,宜何道之从哉?诸君子之为诗,依于古人戬穀难老之谊,所以祝祷先生与太孺人,至周且厚。余乃略述先生平日学道之意,以期岷樵之笃信而谨守,而因以博长者之欢娱。凡居官而言养亲者,览吾斯文,亦将有所兴起焉。
新宁县增修城垣记
道光二十有七年秋八月,人李世德、雷再浩为乱于湖南之新宁。有司檄远近:有能擒贼,予白金五百两。于是吾友江忠源岷樵应募,部乡兵缚贼送官司。取所谓五百金者,归献堂上,为太公寿。太公曰:“长吏以赏罚驱民,矫而不受,是堕上之信也;资人之力而专其利,是刓己之廉也。信堕无以驭众,廉刓无以立身。二者有一,将必不可。吾邑城垣倾圮久矣,若捐此金以兴修,官必嘉之,众必和之。众与而功易集,城完而民得安枕,此十世之勋也。”岷樵从太公言,乃归金于官而上其议。长宝道兵备使者杨公闻之,大悦,亦输助五百金。知宝庆府事某公,知新宁县事某公,各捐若干金以助役。邑之士夫耈长,亦鼓舞输财,争先辇运。兵事之后,刻日兴工。人人如惊鸟之愿治其巢也。
大抵天下行省所隶,各有边区,与他省所隶相际,去会垣动以千里。往往万山丛薄,歧径百出。奸人亡命,啸聚其中,伺隙而为变。捕之此,则逃之彼,鸟鼠奔窜,不可穷诘。或攻破山城,据为窟穴。辄以号召叛徒,声生势长相望也。若郧阳际陕西、湖广之交,南赣际江西、福建之交,以前明原杰王守仁之才,经略数年,仅而得安。而南山老林际三省之交,嘉庆教匪之役,丧师縻饷,乃至不可胜计。新宁亦山国也,实处湖南、广西之交。匪人煽结,卵育其间。瞰蕞尔之山城,而欲据而有之,屡屡矣。往在道光十六年,蓝正樽以一亡赖揭竿窃发,几欲堕城而杀守吏。曾不一纪,李世德、雷再浩踵而逆命。岂不以下邑孤远,城郭不完,有以诲盗而起乱萌哉?如又不从而修葺之,数岁以后,馀孽复兹,将思一逞于我。此垣墉之卑窳者,可长恃之以为晏然乎?于是岷樵以二十八年二月举工,先治城之四门。有楼跂然而高,有阖俨然而坚,赤白焕然,而改其旧。遂次第兴筑,雉高于前者几尺,培而厚者几尺。补缺垣若干丈,增睥睨若干。都计土工几千几百,石工几千几百,金木之工几千,费钱几百万。以二十九年某月毕役。自是有可守之险,寇贼不敢规以为利矣。
岷樵之来京师也,属余叙其颠末,俾后之守土者不时缮治,无苟毁成功云。
黄仙峤前辈诗序
古之君子所以自拔于人人者,岂有他哉,亦其器识有不可量度而已矣。试之以富贵贫贱,而漫焉不加喜戚;临之以大忧大辱,而不易其常,器之谓也。智足以析天下之微芒,明足以破一隅之固,识之谓也。器与识及之矣,而施诸事业有不逮,君子不深讥焉。器识之不及,而求小成于事业,末矣。事业之不及,而求有当于语言文字,抑又末矣。故语言文字者,古之君子所偶一涉焉,而不齿诸有亡者也。昔者尝怪杜甫氏,以彼其志量,而劳一世以事诗篇,追章琢句,笃老而不休,何其不自重惜若此!及观昌黎韩氏称之,则曰:“流落人间者,太乙一毫芒。”而苏氏亦曰:“此老诗外,大有事在。”吾乃知杜氏之文字蕴于胸而未发者,殆十倍于世之所传;而器识之深远,其可敬慕又十倍于文字也。
今之君子,秋毫之荣华而以为喜,秋毫之摧挫而以为愠。举一而遗二,见寸而昧尺。器识之不讲,事业之不问,独沾沾以从事于所谓诗者。兴旦而缀一字,抵暮而不安;毁齿而钩研声病,头童而不息。以咿嚘蹇浅之语,而视为钟彝不朽之盛业,亦见其惑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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